千年格木: 时光的守望者
一脉青山自“南方西岳”大容山蜿蜒而下,在桂东南腹地绵延成翡翠屏障。我的故乡便枕着这方苍翠,村口那株1758岁的古格木如同定山神针,将千年时光都凝在盘虬的根系里。暑气在蝉鸣中褪成若有似无的轻纱,我携两位远客踏上寻访古树的旅程。
车辆在村口公路靠边停下,甫一下车,往山坡上一抬头,即见天际线被浓翠撞破。我们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——毕竟,我们即将叩访的,是广西最古老的格木尊者。
顺着山坡拾级而上,我们距离古格木越来越近。远远看去,但见古格木凌空舒展的树冠宛如碧玉雕成的云朵,近三十米宽的绿荫在秋阳下织就斑斓光幕。待走近些,二十多米高的主干恍若红铜浇筑的通天柱,裂纹纵横的墨绿树皮上,岁月蚀刻出比甲骨文更神秘的纹路。四个成年人张开双臂方能合围的古树躯干内,仿佛仍回荡着西晋的松涛。仰头望去,枝丫舒展的姿态,恰似老者捻须挥毫,将“仰头落帽耸云天,四季绿裳最天然”的诗意泼洒得淋漓尽致。
轻抚树身,指尖传来铸铁般的沁凉。这触感让人恍然:原来,江南四大名楼之一的容县真武阁,其四百余年巍然屹立的秘密,就藏在这铁骨木纹之中。明万历元年(公元1573年)的春风里,匠人们将格木削成千万构件,不用一钉一铁,全凭榫卯相契。当台风来袭时,格木梁架便化身太极宗师,以柔克刚间将蛮力化作檐角清吟。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赞叹的“建筑明珠”,实则是格木与匠心的双重传奇。这种被称为“铁木”的珍稀树种,木质硬度堪比红木,纹理如锻铁般密致,在岭南的湿热里淬炼出抗腐的铠甲,连白蚁都只能望木兴叹,恰应了东坡居士“独有石盐木,白蚁不敢跻”的惊叹。当年建造真武阁的匠人,必定深谙格木的脾性——它既能在榫卯咬合处铸就铜墙铁壁,又保持着木质的灵动柔韧,虽历经无数次狂风侵袭,依旧岿然如闲庭信步,笑看花开花落,云卷云舒。
古格木年轮里封存着半部岭南史。南朝烟雨打湿过它的新叶,唐宋商贾曾在它荫下歇脚,而它始终静观风云。如今枝头颤动的晨露,依然折射着永和九年的月光。最妙是树冠的层次:底层墨绿是魏晋的深沉,中间翠色流淌着唐宋诗意,梢头嫩黄的新芽正吮吸着新时代的雨露,千年光阴竟在一树之间流转不息。
在古格木周围,还生长着近十棵百年古树,有醉香含笑、粗糠柴、马尾松等不同品种。三合村村民们世代守护着这片古树群,制定了村规民约,禁止任何人剥皮、采枝。村民们敬树、爱树,视古树为“守护神”。古树不仅是他们的精神寄托,更是乡愁的记忆。三合村是远近闻名的侨村,许多侨胞正是凭着对古树的记忆,最终找到了回家的路。正如一名返乡的侨胞所说:“远远看到村口古树,就知道到家了!”
斜阳为古格木镀上金边时,树腰上悬挂的红色特级古树保护身份牌泛着微光。但村民们更珍视那些无形之物:春风里簌簌作响的,是古树在讲述海丝之路的船歌;雷雨中铿锵震颤的,是它在重演真武阁斗拱的传奇。当我的掌心贴紧树身,仿佛触到地心传来的搏动——那是深埋的根系正与花岗岩层絮语,是新陈代谢在千年尺度上的咏叹。在村民们的眼里,这棵古格木,它不仅是一棵树,更是一座历史的丰碑,一段乡愁的记忆。它承载着每一位三合村人的温情与敬意,也承载着他们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。它见证了时代的变迁,经历了风雨的洗礼,依然屹立不倒。古树的存在,仿佛在告诉我们:生命的坚韧与不朽,不在于外表的华丽,而在于内心的坚定与从容。古格木,这棵千年老树,不仅是家乡的骄傲,更是中华民族坚韧不拔、生生不息的精神象征。
归途上回望,暮色中的古格木已与山峦融为一体。忽见最高枝上有嫩叶舒展,恍若老者含笑拈起的新茶。这株穿越十七个世纪的生灵,既不抗拒年轮的扩张,亦不执着青春的永驻,只是从容地将沧桑酿成翡翠。或许真正的永恒恰在于此:以柔韧之姿纳刚强,在时光长河里站成自己的道场。待明朝露水蒸腾时,那些凝结在叶尖的,又将是一个崭新的千年传说。(★松旭阳)